南怀瑾个人的学问事业需要慢慢地培养,是

养气工夫

下面有重要的来了,公孙丑对孟子所讲有关不动心的道理懂了没有,不知道。反正我们很感谢公孙丑,他不问的话,我们就没得听。他又问孟老夫子:孟老师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差别在哪里?

因为孟子提出告子比他早一点不动心了一一现在我们补充一点,在座的老年朋友要注意,对生死不动心就可以了生死,得道了。富贵、功名倒还不算什么,真能做到生死一如、对生死不动心,那就了不起了。这是补充前面的话。孟子说告子的理论不通,“不得于心”的话,那就“勿求于气”,不要做修养的工夫,因为原理没有明白,做工夫也没有效果。心里还有怀疑不能安详的话,气就不能宁静,不能得定。所以孟子说,心里不安详,气就不能定下来,这是对的。至于说对道理不明白,“不得于言”就“勿求于心”,就不再研究,孟子认为那就不可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孟子说告子对于这一点了解得不彻底。

我们现在也不要帮着孟子来批评告子,只是提出这几句话。实际上告子这句话也不错。我们看了他们两人的观点,就好比什么呢?以禅宗为例,告子所说好比神秀的偈语: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孟子所说则好比六祖的偈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们的工夫程度与六祖、神秀相等,此处只是勉强作个比喻而已。

很幸运的,我们是现在研究儒家,如果我们生在宋朝,那就完了,因为宋明几百年间只要你稍稍表明自己学佛修道,前途就完了。名气大如苏东坡,还是吃了这个亏的。尤其到了明朝,像我这样随便评论先儒,那有几个脑袋啊?现在可以了,到底是民主时代。在过去我们讲《孟子》,如果用这个比喻,那就变成大逆不道、旁门左道,很成问题。所以我们看历史,常觉得古人很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过一两百年,人们又看我们很可怜,这个事情很难讲,现在我们这些闲话不谈。

接着,孟子提出“志”和“气”两个问题。所谓不动心,就是思想、情志不动。要做到不动心,就必须养气。现在里面又钻出问题来了。孟子提出“心”和“气”是一体的两面,他认为心理和生理是互相影响的。他答复公孙丑的结论是“善养浩然之气”,孟子的真工夫来了。这一下可好了,这浩然之气不晓得有多大!“浩”者,大也,大气磅磚。又一个问题来了,暂时把它摆在这里。

理气不二论

讲到这里,就要讨论“浩然之气”了。浩然之气,也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大问题。由于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此我们就《孟子》原文所提“浩然之气”的渊源先作一个概略的回溯,让大家对于孟子所以提出“浩然之气”与公孙丑讨论的来龙去脉,有个更深的印象。这样,我们对于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的“浩然之气”,才能有更清楚的认识,甚至能有所体会。

最初,公孙丑请教他的老师孟子,在功成名遂的时候动不动心。孟子告诉公孙丑,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动心了。

“不动心”这三个字,后世道家、佛家以及宋明的理学家都把它引用到内心修养工夫上去,成为“不起分别”、“无妄念”的同义语,作为身心达到“道”的最高境界的修养,并且认为是念头丝毫都不动的一段形而上的工夫。不过,我可以大胆地说,这对孟子的本意产生了很严重的误解。孟子在这里对公孙丑所说的“不动心”,只是对一切事功成就的不动心;也就是对人类社会中的名利、荣誉、权势以及物质不动心而已。

接着公孙丑认为,孟子能够对名扬天下、功在万古的人生境界都不动心,那需具有大智、大勇,否则是很难做到的。因此讨论到勇的问题,牵涉到北宫黝、孟施舍等几个武功很高的人,举他们的武勇来比拟,以便讨论得更具体。

但是孟子在“勇”这一课题中所作的结论是:武勇之勇,并不是真正的大勇;真正的大勇,还要配合个人高度的修养。像曾子那样,或者如子夏一样,才是真正的大勇。也就是孔子教诲曾子的:自己有理时,虽然自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老百姓,纵然面对王侯将相,也丝毫不会感到害怕,也不会退却;如果自己理亏,虽在千万人面前,也要认错,也要担负起责任来,这就是真正的大勇。

从不动心到大勇,也就是一个人的真学问、真正的修养工夫了。工夫到这个阶段,虽有千万元、上亿元的贿款放在面前,不但不会伸手去拿,连“这钱可不少啊”的念头都不会产生,这就要具有大勇的人才办得到。

如汉朝的杨震,做官的时候,有人在半夜悄悄地送了一大批银子给他,杨震不肯收,那送钱的人说,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在,你尽管收下,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可是杨震对他说:“怎么没有人知道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那人听了,良心上也受到谴责,非常惭愧地挟了那一大包银子走了。

我们设身处地想想,那么多的钱,以自己的薪水算起来,大概两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又当深更半夜,而且只有两个人面对面,没有第三者在场,这是多大的诱惑!如果没有大勇,就很难下拒绝的决心,更难说出那句使对方感悟的名言来。我们可以想象得到,杨震说这几句话时,他的心地是多么光明磊落,温语中有千钧之力,气魄多么的宏伟,这就是真正大勇的具体表现。

再回转来说,公孙丑又问大勇是怎么样修养来的,孟子说是由于意志的坚定来的。“坚定意志”这句话,嘴里说说容易得很。其实,没有相当修养工夫是很难做到的。公孙丑再进一步问,坚定意志有什么方法。孟子告诉他七个字:“持其志,无暴其气”,如果下定了决心,就坚决地去做,绝对不改变,就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绝不改变他的信仰一样。学禅的参话头,学密宗的念咒子,或如念佛,这些都是“持其志”。但仅仅“持其志”还是不够,不能成功,同样重要的还要“无暴其气”。

孟子这里所讲的气,包括情绪在内。大家对于事情,可以做或不可以做,平日都知道,认识非常清楚,都能坚持这个原则。但当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会受影响。譬如发怒的时候,理智告诉我们不要出口骂人,可是气一上来,嘴巴不受控制,骂人的话就出来了。所以“志”与“气”是两回事。而孟子说不仅要“持其志”,同时更要“无暴其气”,不使此气粗暴浮躁。因为心理与生理是相互影响的。心念专一,可以影响身体,生理机能会受影响。如专心看书时,往往别人说话就听不见;相反的,生理也影响心理,人生了病就情绪不好,思想或更敏锐或变迟钝。所以气修到专一归元,也可以改变意志。像被撞昏的人,就是气的作用而影响到意识的昏迷。有学静坐几十年的人,无论是佛家、道家,对修养的路子很明白,但始终不能得定,就是因为气调不好的原故。有些专门做气功的人,气炼得很好,可是心理上没有把理路搞通,也不能成功。“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两者不可偏废。

这是孟子和公孙丑前面讨论的大概,现在则更上一层楼了。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夭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这时,公孙丑问孟子,你刚才说的,志和气相互影响,同等重要,那么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修养工夫在“志”和“气”两方面哪方面比较高明呢?

孟子说,我在志的方面,也就是心理方面,对于至高无上的真理已经了解,到达即事即理、事理不二的地步了。“难言也”就是很难说明白的意思。他说我善于“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就是这里的重心了,我们先作文字上的解说,然后再深人讨论。

这句话里头“我”与“吾”这两个字,平常是同义字。但在这里,则有不同的意义,否则孟子为什么不说“我善养我浩然之气”或“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呢?因为这里的“我”是专指孟子本人,是他的自称,而“吾”字则泛指我们人类。如果译成今天的口语,就是“我善于养我们人类所具有的浩然之气”。从这句话可以知道,“浩然之气”是大家都有的,是人人都可以养的,但是懂得的人很少。孟子则不但养气,而且还很善于养“浩然之气”。

“浩”是表示浩大、充满、浩渺空泛等含义的形容词。最重要的是这个“养”字,不是“炼”,这个“养”字用得太好了,太妙了。这是要特别注意的重心所在。

浩然之气

公孙丑又问:什么是“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就很难讲了。孟子这里“难言也”三个字的含义,和释迦牟尼佛所讲“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的意义差不多。并不是孟子养气不行,也不是他不善于辞令,而是“浩然之气”真的很难讲。我们知道天地间的确有些事是所谓“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硬是无法用言语文字来表达的。

虽然如此,孟子还是讲了,因为身为老师的责任就在传道、授业、解惑,学生有问题提出来,还是要教他的。所以他告诉公孙丑说:这浩然之气浩大无比,是阳明之气,强而有力,是不可动摇变更的,是光明而且生机活泼的。如以佛学的术语来说,便是无量无边、圆明清净的。当然,孟子时代佛学还没有传人中国,我们只是用比喻来说明而已。孟子只讲气,这气是至大至刚的,是他所善养的“浩然之气”的原则和定义。

他又讲到养气的方法,是要“直养”。难道说不能横着养,也不能躺下来养吗?当然不是这样解释。所谓“直养”,要连着下面“无害”一起来读,就是如同我们抚育小孩,要顺着他心理、生理自然生长发育的情况去栽培他、养育他。既不能奶粉不足,也不可钙片太多。如果营养不足或营养过量,都是会出毛病的。

在养气方法上,另一个比较抽象的原则,就是“气”要配合“义”和“道”。“义”是义理,“道”可指形而上的道理,同时也可比为形而下的道路,轨道的道,也就是要有方法,不能出轨。假如不是配合义和道,这气就“傻”了,养不成了,无法充塞于天地之间了。

孟子再深人一层说:这气是“集义所生”,把一切“义理”(原理)都透彻、明白了,并彻底做到以后,才能养成这股浩然之气。并不是自己本身只讲做工夫,对一切义理没有彻底了解和体认,只从传说的道理中因袭套用附会、生拉硬扯就可以得到的。而且,尽管借用别人正确的义理,可是如果自己没有亲身实践,也是不行的。等于放了一包菜心在这里,张三说是萝卜心,李四说是菠菜心,王五又说是芥菜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亲自打开看了,才能决定要怎么煮这包菜。这等于佛家讲修行,先要明理,然后再行修定。

而且,心与气是相连的,心理上如果觉得不对的时候,有罪恶感的时候,或者感觉难过的时候,气就消弱,不能起作用了。做小偷的人,他一偷再偷,习惯了,坐牢出来还是偷,看起来好像一点不气馁;可是他在行窃时,只要附近有一点声响、有一个影子,他还是会害怕气虚的。这就是做不善不义的事时气自然会馁的最简单的道理。

最后孟子说:我所以说告子还没有彻底了解这个道理,是因为他把心与气分开为两回事;他认为心是属于内在精神,而气则属于外在物质。这是不正确的,这气应该是有心无形质的气,心与气是相连的。

浩然之气与正气歌

关于“浩然之气”,现在我们再加讨论。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最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

历来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头一段,最为扼要精简。《正气歌》后面几段当然也好,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统一成为“心气一元”。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正气歌》一开头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古人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他们用字都有所依据。这里“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我们要注意啊!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是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做“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阴气,一种阳气。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由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万物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下面一句他就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是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身体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整个宇宙,包括了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挥。他的《正气歌》接着列举许多历史上的忠臣烈士,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以直养而无害”,义所当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该如何便如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礴,凜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也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重点还是上面的几句话,尤其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大家要注意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这股浩然正气,这是生命本有的,只要肯下工夫,每个人都能够由博地凡夫,修养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是文天样在苦难中体验出来的真理,他这牢狱中的三年太不简单了,他只要肯点头,元朝一定请他当宰相。他在宋朝的残破局面中,面临亡国时,到处奔走,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富贵可享的虚位宰相。

他不向元人点头服从,就只有坐在牢里,面对着牛粪马尿、苍蝇蚊虫,但他就是硬不点头。忽必烈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谢谢忽必烈对他人品才华的赏识,引为知己。但是他仍不肯点头,要求忽必烈成全他。到这个时候,忽必烈虽然爱惜他,却也气极了,答应他第二天行刑。这时他才站起来,作揖拜谢忽必烈的成全。我们看,这是何等的修养!这是何等的气象!这就是“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

文天祥在刚被俘的途中,曾经服毒、投水,以图自杀,都没有成功。后来遇到一位异人,传给他大光明法,他当下顿悟,已了生死,所以三年坐牢,蚊叮虫咬,但他在那里打坐,一切不在乎。所以他说只要持心正气,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传染病都不会上身了,当然做元朝的宰相更算不了什么。有些学佛学道的朋友常常问念什么经、什么咒可以消灾免难、驱邪避鬼,我说最好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可惜大家听了都不大相信,我也无可奈何!至于后世道家的咒语,便有一个根本的咒语《金光咒》,起首就是“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也可以说是从《正气歌》中套出来的。

心气一贯

继续要讨论的,是“浩然之气”和我们现在修养的关系。

我在年轻学禅时,我的老师袁先生对我说:“对面的院子从来不开门,里面住的是谁你知道吗?那就是你的太老师,是修道家丹法的一位老师。”袁老师早年也曾学道,他老人家后来供养了这位学道的老师半辈子,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有一天袁老师要我去参拜这位太老师,可是他对我说:“你去看太老师之前,我有个问题问你,你先回答了再去。你说说看,到底是念先动,还是气先动?”我当时脱口而出便说是念先动,他听了以后才让我去看。原来我的那位太老师因为是修道家的神仙丹道法,始终坚持是气先动,而袁老师则认为是念先动,但是又不愿去反驳老师,也不敢苟同。

不过后来我再经过研究,认为不但是气先动不对,念先动也不对。根本上分先后就不对。严格地说,分不出先后,念动气就动,气动念就动,就是老子说的“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心物是一元的,心气也是一元的,是一体的两面。好比一只手,有手背也有手心。伸一只手出来,是手背先动还是手心先动?有形的是同时动;在形而上则犹如禅宗的道理,不是手背动,也不是手心动,是伸手者的心动了。心、手背、手心三者合一,所以后世的禅师们也有画一个圈,中间加上三点,这就与“太极含三”的道理一样了。

老子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方面的学理,老实讲,佛家和道家互有轩轾。佛家讲心的形而上学是第一等的,无人可以超越;但在气的这一方面,却又须另当别论了。

我们再来讨论浩然之气的“气”字。

我们中国文化中这个“气”字是很难解释的,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美国学生问我,这个“气”字翻成英文该是哪个字。我说还是不要义译,还是音译好了,然后加以注解,比较妥当。孟子这里对这个气就有几层解释:第一,“至大至刚”,是形容词。第二,“配义与道”,说明气与精神合一,也就是心物一元,与“义”有关。第三,和形而上的至理是合一的,与逻辑上的至理也是合一的,也就是与思想上无思无虑的最高境界是合一的,属于“道”。

我们读这一段,好像糊里糊涂的,就是弄不明白。孟子刚说过“难言也”,我们也可以对孟子说“难懂也”,确实是很难懂。不从实际修养,光从言语文字上,的确是很难了解这个气的精义。

这是孟子说的养气,现在我们回过头看看文化历史,孔子可没有讲气啊!他没有传一套炼气、养气的方法给曾子吧?更没有什么九节佛风、宝瓶气啊,以及六妙门中的数息、随息、止息等修气的方法吧?曾子著的《大学》也没有讲气呀!那么曾子传道给他的学生,就是孔子的孙子子思,子思著了《中庸》,也没有谈养气啊!何以到了战国末期,孟子提出养气来呢?而且养气还养得很高明呢!在后面的《尽心》章里,孟子把养气的工夫都写出来了,也等于把道家的任督二脉、奇经八脉,乃至后来学密宗所讲究的什么修气、修脉都讲到了。只不过,他没有用这些名词。

孟子在《尽心》章里说“可欲之谓善”,修养工夫做到了,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念念在兹,念念善相呼应,就好像一般人之有所欲求一样,是那么的自然。能做到这样,就是到达善的程度了。“有诸己之谓信”,修养到了,工夫自然上身。做修养工夫的人,平常打起坐来,都是在用心寻找工夫,等待着工夫的变化。一旦程度真的到了,工夫自然来找你,这是很妙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到底什么叫工夫自然来找你?只有过来人才知道,我在此只能点到为止。这句话也就同吕纯阳的“丹田有宝休寻道”有同样的意味。“充实之谓美”,然后扩而充之,当然什么奇经八脉、三脉四轮的都通了,这时候的境界美极了。“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再进一步,本性的光明自然呈现。“大而化之之谓圣”,继续韬光养晦,就到达圣境,“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到达了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明通造化之机,别人无法测知的神妙地步。

孟子把修养的次第都详尽地说出来,真好比佛家的《菩提道次第论》一样。不过,这些并没有放在这一章,都在《尽心》章中提出。孟子对养气养心的工夫很有心得。孔子呢?并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都知道儒家传道以《书经》为主,《书经》是尧舜传心的法则,“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并没有讲到气。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一路下来,一直到孔子,都没有谈到气,但是中国文化里谈养气之学的,追其根源,则比尧舜传心法还要早,这就要追溯到黄帝时代了。

《黄帝内经》这本书,虽然后世认为是后人的伪造,但道家自古尊黄帝之说,重视养气的工夫。而孟子所处的战国时代,北方燕国和齐国两大强国讲究修道的方士特别多。那时讲究炼神仙丹药,就象现在研究科学一样,如果谈到中国文化里的科学发展问题,那么在战国时期,首先发展科学的,就在齐燕两国。有关医药及化学方面的学术,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南方的道家,比孔子还早的老子,以及稍晚的庄子,都是楚国人,都提到过养气。就像我们现在,不管你怎么保守地谈传统文化,难免会带上些现代的名词,掺杂些科学的知识。所以孟子在战国时讲到修养工夫的养气,不能说没有受道家方术的影响。儒家由孟子开始提出养气,而且说得很坦率,强调养气的重要,证据确实凿凿,如果要讲修养的工夫,而“养气”没做好的话,那是办不到的,只好免谈了!

道家的炼气

现在我们再回过来看看道家的养气之学。沿黄河南北,是中国古老科学最发达的地带,那些相当于现代的理论科学家的人们,都出在燕(北京、河北一带)、齐(山东胶东一带)。这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尤其是年轻同学,对这些方面的资料,恐怕连书名都没有听说过。事实上,在这一方面,我们有很丰富的历史文献。

英国人李约瑟写了一部《中国科学发展史》。十多年前,有个学生买了一套原文的给我,我当时翻开书,指着那些道家的书名问学生们,居然没有人知道。惭愧不惭愧?自己是中国人,连这些书名都不知道,这样还要号称复兴中华文化,不是太可笑了吗?

当时北方燕、齐的道家都尊奉传统的道术为修持的本源。《黄帝内经》和《难经》这两本书,虽然有人说是后人伪作,但的确是上古道家思想的汇编。我们再看南方的道家思想,此时弥漫了全中国,所以当时军事学家的思想,如《孙子兵法》,皆以道家思想为最高的指导原理。孙子的后代孙膑也属于道家,相传他的老师是鬼谷子,不过事出有因,査无实据。不过我们可以说兵家出于道家,此外,医家、农家、纵横家、法家也都出自道家。

只有坐而论道、专门强调仁至义尽的,才算是儒家。其余都是道家的天下。

南方的楚国,是战国时新兴的强国,当时敢与秦国抗衡的只有齐、楚两国。楚国最后被秦国所灭,有一位和我一样姓南的楚南公,他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他认为楚国尽管亡国了,哪怕最后只剩三户人家,但将来推翻秦国暴政的一定是楚国人。结果,项羽、刘邦起来了,就是楚国人,他的预言说中了。

我们再看看楚国的道家思想。老子曾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正式提出了养气。学太极拳的大多以老子这句话做标榜,现在我们不管练拳不练拳,你能做到像婴儿一样柔软吗?好,问题来了,婴儿连骨头都是软的,我们能吗?柔到了极点和刚到了极点,境界都是一样的,就像孟子说的赤子之心。老子又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都是说气的作用。我们平常不要哼啊哈的那么卖力气地苦练气功,《庄子》第一篇《逍遥游》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就是讲气。《齐物论》里也说,宇宙的发生主要在于风,也就是气。这些都是叙述气化的原理和境界,甚至在《养生主》里正式提出督脉的重要,“缘督以为经”,等等。这些都证明了战国时代修心养气的工夫在道家思想中占了很重要的分量,流传下来,影响了中国文化好几千年。所以比孟子稍后一点的荀子也讲气,这都是时代的影响。

我们把眼光放大一点来看,这种炼气的修养工夫,可以说是东方文化的特色。在印度也是一样,后世有人研究印度的学术,说印度的婆罗门教在孟子这个时候已经传到中国来了。但在中国文化史上,找不到确实的资料,这实在又是一个大问题。

因此,我常觉得学问是搞不完的,究竟是印度的气功受中国的影响,还是中国的气功受印度的影响呢?实际上,印度的婆罗门教在秦始皇时就到了中国。历史上记载秦始皇抓到了几个很高很大的人,从印度来的,就把他们关在监狱里,结果他们自己又跑出来了,关不住。秦始皇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没有追究,结果就算了。因此传说当时印度的婆罗门教也有神通,当然也是由炼气而来。至于中国,早在秦始皇之前就有了气功的修炼。所以有人说印度的婆罗门教后来蜕变成密宗的气功,也是由中国的道家传过去的。

我们归结而言,气功可以说是东方文化的特产。甚至可以说东西方文化本来都是一个根源,经过一个冰河时期的变化以后,东西方人类受空间环境的影响又各有发展。这是另一个问题,这里暂不讨论。

自孟子提出养浩然之气以后,中国文化中关于养气这方面的工夫就多了。秦汉以后的道家就讲究服气,或称伏气。服气就是现在药物“内服”的服,代表吃的意思;伏气的伏代表的是息的境界。人修成功,气充满了,的确就可以不必吃饭,可以长寿成神仙,所以张良的“辟谷”并非完全假托之词。到后来伏气工夫形成具体的方法,后世道家就称这种方法为炼气或服气。

我们试看道家修心养性的一本重要文献,所谓千古丹经鼻祖的《参同契》,是汉朝魏伯阳所作。后世修炼神仙丹法之道的,多半是从这本书脱胎变化而来。而中国最初的理论科学,尤其是药物化学、炼金术等科技理论,也都和这本书有密切的关系。这本书的内容我们不在这里讨论,只是概要提出,这本书和中国神仙丹道的主旨都认为人的生命可以永恒存在。而养气的工夫,则是生命永恒存在的重点。它的重心是在修养精、气、神合而为一的先天元气。

我们中国的“气”字有许多写法:“气”,是指空气;“氣”,是人身进食以后,在体内所产生的生理之“气”;“炁”是“无”、“火”两字合成,表示没有后天的“气”或“氣”,而是先天的“元炁”。

演变到了后世,就产生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这一套修道的体系。由我们现有的生命能,经修炼之后,再产生一个自己新的生命能。这在理论上是可以做到的。一般由两性交配而产生新的生命,是生命繁殖滋生的延续功能。而道家的理论认为,不必经过阴阳两性的交配,而将此生生不息的功能逆转,返冋自身,利用人人具有的身心修炼,可以再产生一个新的生命。这个新生命可以出神入化,不受时空的影响,可以与天地同根,与日月同寿,与万物一体,成为神仙,而长生不老了。

在人类文化中,中国文化的这种炼气思想是非常特殊的,可以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人类各民族各国家的宗教文化,都是想要脱离现世的痛苦,而建立另外一个天堂或佛国,希望死后能往生到天堂或佛国去,这是属于精神的。但是中国道家的炼气不同,不需要去找另一个世界,不需另外建立什么天堂佛国,在现有的这个世界中就可以做到。

其他宗教虽然是讲生死两面,但讲到最后的结果却只注重死后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看生的一面,谈生生不息,不只是站在死的这面看。同样的,炼气这一学说体系也是站在生的一面看人生。其他宗教看世界,好像是凄风苦雨,暮云人谷,大有站在坟场上看世界人生的味道。而中国文化则不然,看世界有如站在高山顶上面对初升朝阳,在一片光明中看世界,真是生生不息。

到魏晋期间,道教的《高上玉皇心印妙经》出来了,于是“上药三品,神与气精”,由炼气成为炼精、炼气、炼神三样法宝。人可以掌握生命,永远年轻,青春常驻,永远活下去。因此影响到后世的修炼三部曲。也有人说,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也是如此,我们不在这里比较,免得引起两家的争执。

那么,佛家受不受养气之说的影响呢?隋唐之间倡行的天台宗讲究止观,采取魏晋初期翻译的《达摩禅经》等之修法,主张坐禅调息最为重要。这里的息也就是气。智颉大师所著《摩诃止观》法门主张上座第一步就得炼气,只不过换一个名词——调息。但他们分的层次比较精细。我们抛开宗教不谈,就纯学术的观点而言,天台宗是吸收了佛教乃至密宗以及中国道家的长处加以融会后,把气分为三个层次。初期佛学传人中国,讲究修证工夫的经典便有《大安般守意经》等。所谓“安般”,便是梵语“安那般那”的简译,也就是出入息的意思。“守意”,等于孟子的“养心”,连起来说,也就是养心养气的一种修证方法。隋唐以前学佛的人证果的比较多,大部分都是走这个工夫的路线。

治心与养气

现在有很多年纪大的朋友都会做工夫,其中有学道家的,有学佛家显教的,也有学密宗的,各种各样的工夫都有,真可以说是各路神仙都汇集了。不管学哪一种宗派,修养工夫没有不炼气的。刚才说的佛家止观法门,先叫我们调息,调息和修养有关,什么叫做调息呢?他们把人的呼吸分为三种程度。

最初的叫做“风”。我们普通人呼吸往来会有细微的声音,当然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因为外面车子来来往往的声音太多,我们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如果回家躺在床上,就会听到自己粗呼吸往来的声音,这种呼吸就叫“风”。风动得越厉害,我们心里的思想就越繁杂,越不能宁静。当我们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呼吸比较粗;越睡不着,呼吸就越粗。所以我们研究一个人,当真正睡着的时候,没有呼吸的往来,一点呼吸都没有,那一下的时间很短促,儿秒钟,那时是真正的休息,真睡着了。等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气。我们注意观察,会发现他的眼珠有些微微的转动,脑神经又开始活动,很可能他的梦境又上演了。据科学研究,我们一般的梦最长不会超过几秒钟,在梦中我们觉得过了好几天,其实只不过是几秒钟而已。

至于第二个程度的呼吸,就叫做“气”,呼吸往来比较细,一点声音都没有,呼吸到了这个程度,还不行。

最高程度的呼吸是“息”,我们平常做工夫,所以不能得定,思想不能静下来,就是因为呼吸还没有到达“息”的地步。所谓“息”,就是老子所谓的“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境界。当心境到了宁静安详的境界,几乎不起任何杂念,身心一片轻快、安乐时,呼吸是“绵绵若存”,好像有呼吸,又好像没有,所以他说“若存”。那么,他为什么不说“绵绵若绝”呢?如果说“绵绵若绝”就是好像要断了,和“绵绵若存”的观念就两样。所以我们写文章要注意,一字之差往往在观念上就相隔千万里了。

下面一句是“用之不勤”,所谓“用”就是作用,“勤”就是勤快。工夫修养到了“绵绵若存”的时候,就“用之不勤”,这话怎么说呢?这就是孟子所说的不能揠苗助长,要“直养而无害”,不能用意帮忙他慢或快,必须顺其自然,循序渐进,不可以想法子加工让他快或慢。

修道的人都希望得定,真得定的话,连“息”都停止了。而一般做工夫的人不要说息停止办不到,连到达“息”这个程度都做不到。打起坐来一呼一吸的,拉风箱似的,没有到“气”的程度,当然更谈不上“息”了。这个样子,外气都不能息,怎么能达到《大学》里所说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呢?“静”、“安”没办法做到,更进一步的“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智慧境界就更免谈了。所以,既不能得定,当然也就无法生慧。

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些,大家大概可以了解一点如何养气、如何培养浩然之气了。

后来到了唐、宋六七百年间,像西藏所传的密宗也主张炼气,认为成佛的初基方法必须炼气。但是他们不叫炼气,而叫修气、修脉、修明点、修拙火,所谓打通三脉七轮为修行成佛的必须过程。至于现在印度的瑜珈术中修“身瑜珈”的一派,根本完全是讲究炼气。

上面所述,中国的、东方的,扩大范围而言,包括全世界,许多有关谈炼气的学术和方法都直接或间接地和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有互相关联之处。

平心静气

中国读书人每每喜谈“养气”,有时还劝人“心平气和,多养气啊!”养气这工夫可真难。我们试看宋末元初方回的一首诗,就知道养气之难了。

万事心空口亦箝如何感事气犹炎落花满砚慵磨墨乳燕归梁急卷帘诗句妄希敲月贾郡符深愧钓滩严千愁万恨都消处笑指邻楼一酒帘

他第一句诗说“万事心空口亦箝”,本来把万事都看空,把世间一切都看透了,自己把嘴巴也封起来了,对人对事都不再去批评讨论了。“如何感事气犹炎”,可是一碰到什么事情,气就来了。就像讲究养气的人打坐,原来在座上,心平气和挺好的,可是一碰到不对劲的事情,就发怒了。“落花满砚傭磨墨”,这第三句有浓郁的文学意味,本来想写写字、作作画的,可是一阵微风过处,落花片片,有几瓣飘飞人窗,刚好掉落在砚池中托身。见到这砚池中落花沾墨,又是一种情思,而打消了写字作画的念头,连墨也懒得去磨了。这就是受了外境的影响而移转了自己的心意,虽然人好像懒了,但还是心、动气浮,几片落花就影响了自己。可见这和孟子说的“持其志,无暴其气”的七字“真言”就不相符合了。

“乳燕归梁急卷帘”,这第四句的写景也颇美:一双筑巢在梁上的燕子生了乳燕,初出窠巢试飞,倦了归来时,帘子挡住了它们的归路,自己又急忙去把帘子拉起来。虽然是一个善意的举动,但到底还是动心了。

第五句“诗句妄希敲月贾”,这是描写作诗的好胜之心,“好胜”也是气动。这句诗中“敲月贾”三字是有典故的。唐时有一个著名诗人贾岛,他有一次作诗,其中有一句是“僧推月下门”,后来又想想其中“推”字不大好,而改为“敲”字,成了“僧敲月下门”。但是究竟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呢?决定不下,于是在走路的时候,他边走边反复吟诵,不知不觉就撞了韩愈的驾。那时韩愈是大官,正骑在马上,卫士们当然把贾岛抓来。韩愈一看是个秀才,就问贾岛走路为什么莽莽撞撞的。贾岛说因为我正在一心作诗,所以没有注意到。韩愈听到这个人会作诗,大感兴趣。贾岛说明内容,韩愈大为赞赏,而且主张用“敲”字。于是贾岛的诗名大起,名满长安了。后来把斟酌文字称作“推敲”,就是从这个故事来的。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就知道方回这句诗的意思就是作诗时也是求好心切,望胜的心大了。

第六句“郡符深愧钓滩严”,这是坦率说自己养气工夫的不行,遇事仍会动心。严子陵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好朋友,光武中兴,刘秀当了皇帝,找严子陵来做官,严子陵不但不去,反而躲到富春江上,穿件蓑衣,戴个斗笠,在江边钓鱼。但是方回接到郡守的任命状就高兴起来,回头一想到严子陵的高风,反而感到惭愧了。

我们记得公孙丑问孟子,假使在齐国当政功成名遂时动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现在方回对一张任命状都动了心,这又是说明养气之难了。以诗论诗,这首诗第五、六两句都不算高明,喜欢用人名来押韵,是学苏东坡的作诗技巧。但苏诗这种技巧,并不足以取法。

最后两句“千愁万恨都消处,笑指邻楼一酒帘”,这是他的结论,最后想想,人生还是不要动气,不必动心。不过他的不动心、不动气,是要靠隔壁那家的酒来帮忙的,这不是要靠酒醉来自我消气吗?

所以我常说,中国的哲学思想很难研究,因为多半都包含在诗词与文学作品之中。我们看方回这首题为“春半久雨走笔”的七律,句句都含着哲学思想。

事实上,唐宋以后的士大夫们讲究静坐的、学习吐纳的、做炼气、养气工夫的非常多,我们随便举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人,如唐朝白居易有首诗:

自知气发每因情情在何由气得平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

这完全是他养气工夫的报告,他说自己明明知道气动的时候一定是受了感情的影响,是心动而同时气动。所以在没有修到无心地、尚有我此心时,则必因情而动心,心动就气动,那么气也就没法养得平了。如果要问容易动气的毛病有多大的话,老实说,当你一出生,有了这个生命的时候,这个动心、动气的毛病就有了。因此他又有一首诗说:

病来道士教调气老去山僧劝坐禅孤负春风杨柳曲去年断酒到今年

一面在修心养气,一面又在动心惹气了,看来蛮好笑的。又如宋朝苏东坡的诗:

析尘妙质本来空更积微阳一线功照夜一灯长耿耿闭门千息自蒙蒙

他说这是一个物理世界,我们予以层层分析,分析到像微尘那么微细,再去层层剖析,到最后,它里面的中心则是空的。现代的自然科学,已经证明了苏东坡所引用的这项佛家理论的真实性。所谓原子、核子、中子等,剖析下去,最后的中心是空的。而这本来的虚空,又因“更积微阳一线功”——这又是我国传统文化《易经》的道理。本来世界就是虚空的,只是因为一点点阳能持续回复的作用而奏功,由虚空产生了万物万有。认识了这一项真理,在晚上一盏孤灯之下打坐,把心念之门关上,千念万虑都摒诸心门之外,于是气息平静,久久都在一种濛濛然的氤氲状态之中,自由自在,舒适安详了。本来苏东坡对佛道两门的学问修养都很喜欢研究,而且也有点实践的小工夫,所以在他的这首诗里,对养气的工夫做得好像较有部进步;但是他在狱中作的诗有“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不免又动心惹气而不安了。

还有陆放翁的词里也说:“心如潭水静无风,一坐数千息”,所谓潭是指山中小溪流经之处有一较宽阔的深水聚处,天然有调节溪流水位的作用,在溪流中称为潭,如台湾的日月潭、碧潭、鹭鸶潭等。在河川间则名为湖,面积就更广阔,水也更深,如大陆的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放翁在词中说,养心养气要养到像没有丝毫风吹的潭水,水面上没有一丝涟漪,平静得如同镜子一般,这样一坐下来,就连续数千息。一呼一吸称为一息。平常人打起坐来,心念平静的时候,呼吸是非常缓慢轻微的,甚至好像不在呼吸,而勉强去分辨,一息可能至少要三四秒钟。而在这心如止水的平静之中,一坐可以数千息之久,也是很不容易的。陆放翁的“一坐数千息”,是在静坐中做数息观的老实话。

心理专注出入息的次数,便是佛家讲修养方法的专注一缘、系心一缘,也就是与孟子所谓“持其志,无暴其气”的原则相同。我们读了陆放翁这些词句,便知道他晚年也讲究养气的工夫,这和他少年时代“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的气概虽然同样是使气任性,但此时的数息养气当然不是少年时代壮气凌云一般的粗放了。如果以人生的经历和心情来讲,他写“一坐数千息”的词句应该在他写下面这首《再过沈园时》之后了。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如此论断都是想之当然的事,而放翁毕生的意气却是至死不衰,所以才有下面这首诗表达的临老的庄严壮气。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些虽然都是文学上的气概,但文字、语言与意气之间却是息息相关、不可分割的。

从这些唐宋文学名人的作品中,可以知道养气之难。这个养气,也就是孟子所讲的与不动心相配合的养气,需要大勇。像文天祥这类的人才可以谈得上正气,所以这也可以说是“难言也”的原因之一。

孟子养气的心法

孟子所说的气,并不是物质世界的气,不是空气的气,即使勉强以空气的气来研究,则要借用佛家的理论作解释了。

佛家对于空气不叫气,叫做风,是四大——地、水、火、风之一。佛家在《楞严经》里提到风大和本体关系为“风性无体,动静不常”,又说“性风真空,性空真风,清净本然,周遍法界”,这和孟子说的“则塞于天地之间”,简直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孟子所说的也就是由形而下的气归到形而上的本体,一方面是动态的,一方面是静态的。静态方面,和心念合而为一,心静到极点,气也充满到极点。所以打坐做工夫可以祛病延年,心念空一分,气就多充满一分,心念全空,气则充满了,这就是“浩然之气”。在动态方面,这“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的,发挥作用出来,就是配合不动心的大勇、大智、大仁。对于仁、义、礼、智、信的真理认清和确定之后,绝不动摇,甚至牺牲生命也绝不改变。假使像方回诗中的“如何感事气犹炎”,碰到事气就动了,那就一点也不到家了。

孟子讲养气的一段,做修养工夫的人要特别注意。孟子这一段话讲得非常好。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这里是孟子汫养气的方法,是解释前面所说的“直养”。怎样直养呢?

我们注意他的第一句话:“必有事焉”,就是心里要有个东西,心中要有所守。如佛家的净土宗,念念在佛,随时随地念中都要有一个佛,这就是“必有事焉”。禅宗的参禅打坐,行、住、坐、卧打成一片,就是“必有事焉”。修心、气这两方面的工夫,要如禅宗大师大慧杲所说的心里有如欠了别人好几百万元,明天不还就要坐牢,心里急得不能人睡,也许你还正在请客,当面有人敬你一杯酒,这杯酒你也喝了,可是你心里所想所念的,还是那几百万的债务怎么办!也好比得相思病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忘不了情人一样。

我们平常要做到宁静是很难的,我们做修养工夫很难达到定、静。我们看曾子所著的《大学》所说的“知止而后有定”,知道了“止”的方法才能够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说到这里,下面就没有了,又换个话题讲别的了。那么“得”个什么呢?得“明德”,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明明德”就好比顿悟。“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顿悟以后起用,接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就是讲渐修,由渐修而得了“明德”,顿悟了。我们如果拿禅宗来比喻的话,就是这个样子。

由“止”到“定”这步工夫很难,所以孟子告诉我们要“必有事焉”。我们懂了孟子这句话的奥义,就可以进一步发现各宗各派修养的方法,譬如念佛、持咒、修气、看光、观想、祈祷等各种法门,实际上都是因为此心不能定,只好想个法子把它拴住,就各人的喜好习惯各自找个东西把自己给拴起来。所以《大学》上说要“知止”,先求“止”,止于一念,止于一个东西。这个原理也就是“必有事焉”,不然心就静不下来。当然也有高明的人,不用求上帝,不用求菩萨,也不念佛,也不念咒子,不必观想,马上能静下来。或者有人说他坐起来很空,但要注意,这并不是真空,只能说是保持一个空灵的境界。但是有个“空”,就是“有”了嘛!有个什么?有个空。这仍然是“必有事焉”。

假定我们只走儒家路线,只跟孔孟学,不涂上后世的宗教色彩,也不加上神秘的气氛,那么此心要如何修养呢?此心要“必有事焉”。怎么个“必有事焉”?我们想要心静下来、气定下来,就是把这一件事始终挂在心上,不要忘了这件事。

可是“必有事焉”还要注意不要去扶正,“勿正”,不要自己去从旁加工。有些人打坐时,一坐下去心里就想,我打坐了,不要吵!就好像一支竖立的杆子,本来是正的,这一“不要吵”的念头一加力,反而歪了。可是,你也不能说完全不理它,如果不理它,就倒下去了。所以孟子的第三个要领是“心勿忘”。一边“勿正”,一边又要“勿忘”,就好比佛家《心经》上的两句话“不增”、“不减”。第四个要领则是“勿助长也”,因为你的心志已经在静、在定、在养气、在养心了,已经有事,不需要另外更加一事。如果另外再想办法去帮助它,反而有害。孟子对于“勿助长也”这个要领,还特别讲了一个故事来作具体说明。

他说宋国有个种田的农夫,在插秧以后,天天到田里去观察,总觉得秧苗长得太慢了。好像我们带小孩,每天看着他,往往感觉不出孩子一天天长大。这个农夫希望自己的秧苗能够很快地长高,便在夜里偷偷地跑到田里,把秧苗一棵棵拔高,忙了一夜,累得昏头昏脑地回家,告诉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因为在田里忙了一夜,帮忙秧苗长高了一些。他的儿子听了,赶快到田里去看,结果秧苗因为被弄得根基不稳,都已经枯萎了。

孟子对这个故事作结论说:天下做修养工夫的人,不这样“揠苗助长”的,没有几个人;也可以说,人人都在那里揠苗助长。

相反的,有人听了养气是这样养法,以为根本不要做工夫了。不做工夫,就和那些认为修养工夫无益而弃置不理的那种人有一样的后果。以种田为例,就好比是插了秧以后不去芟除旁边的杂草。而芟除杂草就像佛家做工夫一样,只能有正念,不能让别的烦恼妄念长起来。

于是对于养气的这段工夫,归纳起来,孟子还是坚守前面那个原则——“直养而无害”。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到底怎么直养?我们用禅宗一个故事来作个比拟。

据说五台山下有一个老太婆,是一位居士,她已经悟了道。当时,有些去五台山的禅宗和尚向这位老太婆问去五台山的路径,她老是说:“蓦直去!”现代语就是一直地去!或笔直走!而且只答这一句,其他的话就不讲了。于是有人把这个老太婆的这句话告诉了大禅师赵州和尚,说这个老太婆好像是悟了道。赵州和尚不大相信,自己去了,见到老太婆问:去五台山怎么走?老太婆仍然是“蓦直去”三个字这下子赵州和尚便认为这老太婆真的悟了道。“台山路,蓦直去”成了有名的禅宗公案之一。这个道理,就是孟子的“直养而无害”的大原则。这一段话,不只是养气,而且还是养生的方法。

所有做工夫,不论心性法门或是炼气法门,孟子这个“养”字,用得实在太妙了,好到极点。“养”字很自然,就如养小孩那样养,饿了喂奶,小便了换尿布,就是如此养,孩子自然会长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成的。如果照道家的说法,断绝了外缘来专修,什么事情都不管,也需要十三年。他们有一套计算标准——“百日筑基”,要一百天打基础。“十月怀胎”,初步得止要经过十个月,在这十个月中,如孕妇一样,不能乱动乱吃,一切都要小心。然后进入“三年哺乳”的阶段,这就是养。最后还要“九年面壁”,加起来一共是十三年又四十天。如能真的成功,当然是好,但是谈何容易!别说十三年的时间,就是“百日筑基”这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很难持续到底。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几个朋友的故事。

有一位老朋友,脾气很暴躁,来台湾以后,我问他脾气好些没有,他说脾气更大了,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有一个办法很简单,你做到的话,包你有用处。当你要发脾气的时候,你赶快做个气功,把嘴巴一张先吐一门气,再用鼻子吸口气,咽下去,再说要不要发脾气。他照做了,过了一个多月来看我,他说:“嘿!你的话真有效。当我要发脾气的时候,我把嘴一张,把气一咽,就没气了。”这是个好办法,当你要发脾气时,你告诉自己停一秒钟,忍一下,忍不住的,你干脆做个气功,嘴一张,呼一口气。那真有气耶!人生气时,硬是有一口气,不是假的。

人一生气,气机就变了,经脉也乱了。我常看年轻人爬楼梯,不过几层,上楼以后就坐那里气喘吁吁的,他因为不懂张嘴吐气这个窍门。爬高时不要闭嘴,嘴巴要微微张开哈气,才不会累。这个秘诀,是当年学武艺时老师传的。爬山时,我们跟不上,在后面拼命跑,看见老师在前面健步如飞的轻功,我们怎么跑也跟不上。老师回过头来说:“张嘴!”嘿!一张嘴果然轻松了。当然,这与真正的养气还没有太大的关系。

养气工夫真做好的话,自然没有妄想,真的会得定,真的会不动心。所以佛家的修持方法中有“调息”的方法,尤其身体衰弱,或者老年人,的确必须注重养气。会养气的话,祛病延年,绝对不成问题;要想腰腿灵便一点,头脑清明一点,养气的确是个好路子。至于养到“浩然之气”,那就要心气合一了,涉及更深一层的道理。孟子在此只告诉我们要“持其志,无暴其气”,倒不是他不肯传我们,因为古人智慧高,“知言”,只要有一个原则,一句话就懂了。对于现在人,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懂。教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的,学的人一边照着做还一边问:这样对不对啊?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这就是“志”不够,没有信心。碰到这种人,我有时候真想学唐朝的赵州和尚说:“喝茶去。”喝茶去还太客气了,应该是:“吃冰去。”实在是要去冰一冰,已经尽心这么说了,硬是懂不进去,简直是热昏了头嘛!所以我们要对“持其志,无暴其气”多体会、多研究,自然会有心得。

闲话养气

孟子所提出的这个养气的确有道理,同时也很简单,只看你肯不肯做。有一次,当代的名画家某先生来看我。他每次到台北,都很礼貌地拜访,这是他做人处世的美德,我对他非常敬佩。某先生自幼信佛,吃长斋,一辈子没结婚,现在几十岁了,还是一个人。他规规矩矩,写起信来也是一笔不苟,那些信真可以裱起来,一字一字地欣赏。这一次见面我就问他:“听说你要出国去啊!”他说:“是啊!人家两次要我出去,可是都去不成。”我说:“怎么去不成呢?”他说:“病啦,中风啊!”我说:“咦!中风?中风怎么好得这么快?”他说:“四月间有一天朋友到我家,我坐在客厅里陪客人吃西瓜,吃下去以后啊,就感觉脖子下面这个地方不对,就坐在沙发上不动,静一静。过一下子,一个东西,好像一股气,一麻,就到了舌头,于是半边脸就麻了,不能讲话了。但是手还能动。”他因为没有成家,单身一人,所以平常有位朋友同他住在一起照应他。当时这位朋友一看,马上要去请医生,可是这位先生对他摇摇手,因为来不及了。好在他一辈子搞修养,吃长斋,念佛,所以他说:“我那个时候心里非常平静,既无忧悲也无恐惧,冤亲平等,清清爽爽,准备就这么走了,心里了无牵挂,反正要走了嘛,心里什么都不管,所以特别宁静安详,一切放下。这么一放下,喔!那个‘麻’就往下消,过了一下子,又会说话了。这个时候看一下时间,事情前后经过大概有两三个钟头。”我说:“对!就是这个样子!”这位先生感慨地说:“唉!这个时候可真是平常修养的一个考验。”

我说:“真的啊!老兄,我还有一个朋友年纪比你大,也是学佛打坐多年,有一天忽然难过得浑身出冷汗,觉得忍不住,要去厕所,往马桶上一坐,屙了半马桶的血,紧接着又要吐,又吐了半痰盂的血。他也是想,好了!这下子要走了。平常学佛做工夫的,这可是个考验啊!看看自己在生死之间是不是有点领悟。这个时候他一点都不害怕,内心非常安详、坦然,就坐在马桶上,腿也没盘地做起工夫来了。他心这么一静定下来,什么都不想,结果就不吐了,也不屙了,当时就这么停止了胃出血。”

我说了这件事,就对某先生说:“老兄啊!你不要再跑了,年纪这么一大把,头发也都白了,该放下来,好好专修吧!”他说:“我哪里想跑啊!各方面拉着我去讲课,我把聘书退回去,可是人家硬是又塞回来。”我说:“你一辈子就害在一个‘情’字上,切不断!”他说:“对啊!对啊!我平生最佩服弘一大师了,弘一大师他有把慧剑,可以慧剑斩情丝;我就没有这把慧剑。”我说:“你错了!你也有一把慧剑,你一辈子只背着那一把剑。”他说:“哈!对!对!”我说:“弘一大师有个工夫,他拔剑而起。你老兄呢,拿着剑,就是不忍拉出鞘来。”他说:“就是嘛!”我说:“你啊!号称在家僧,我劝你干脆做个全僧,也不必剃头当和尚,只要心出家就好了嘛,修行主要就是修心。”

说到修心养性,“心”、“气”是一体两面的啊!常常有年轻同学要学这一套,可是年轻人学了这一套没有用,因为道理没有学通,结果都学得愣眉愣眼的,一天到晚坐在那里两眼发直,这不是变成废人了吗?这怎么叫学道呢?!“浩然之气”修炼成了,是充塞于天地之间!而他却变成充塞于愣眉愣眼之间。修心养性的道理真正明白了,是天机活泼泼的,永远是生机蓬勃的。真正懂得了“浩然之气”的道理,生命永远年轻,尽管外表的形态会老,肉体的生命会死,但是此心、此气永远青春祥和,无忧无虑。

这次,我和某先生谈了半天,从他的病情谈到修养问题,我问他:“你现在每天静坐念佛几次啊?”他说:“每天早上一次。”我说:“不够!不够!每天起码要静坐三次。你现在可以把剑拔出来,不要拔了一下又套回去,管他什么人情;过不去是那么回事,过得去也是那么回事。”专志修养是最重要的,也是人生最现实的问题。

我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提出这两件事实,就是说明养气对身体健康是绝对有利的。那么大家一定问我:怎么养气呢?其实很简单,用不着学那些稀奇古怪的气功,只要保持内心平静,不拘在什么地方,不论是在办公室,或者是在马路上,走路走疲劳了,停下来,做两下养气工夫,精神就来了。怎么做这养气工夫呢?不要用鼻子吸气做气功,马路上灰尘大,空气脏,所以我们在都市千万不要用鼻子呼吸做气功,只要心境宁静,不必用耳朵去听,只要感觉到呼吸的往来就好了。我们本来就有呼吸,不必再用意去练习,或者对呼吸加以控制管理,只要感觉到我们原有的呼吸状况就好。如果感觉到什么地方不顺有阻碍的话,只要思想继续宁静下来,静上一段时间,自然就调和顺畅了。这是最好的方法,不要再特地做什么工夫。

要说做工夫嘛,初步的办法很简单,你早晨起来深吸一口气,试试两个鼻子通不通气,如果左鼻子不通,就表示身体有问题,尤其是中年朋友们更要当心。如果右鼻子不通的话,身子虽然有问题,不过不要紧。如果感冒,两个鼻子都不通,当然问题就更大了。这里要注意!两个鼻子的学问可大了!

嘿!这也是鼻科吧!(众笑。)再说早晨左鼻子容易通,中午以后呢,右鼻子容易通。所以,从前我们在大陆当军人的时候,没有钟表,不知道几点钟,有些老兵或者乡下的老百姓都懂。如果问:“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们会把鼻子抽一抽,好像闻什么东西似的,然后说:“恐怕中午过了!”嘿!他们这鼻子对时间的敏感好像比猫的眼睛还灵。

怎么鼻子会闻得出时间?后来晓得这个鼻子在一天十二个时辰中,通气的情况各有时间上的不同,所以我们呼吸起来感受也不同。譬如古代点穴功夫,认为每个时辰我们身上穴道的作用都不同。如果和人家打起架来,一边打架,一边就体会一下呼吸,马上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时辰,应该点哪个穴道。鼻子就有这么大的学问!

现在讲一个瑜珈术,你们最好能练单鼻呼吸,尤其是坐办公桌用脑筋的朋友,很伤神的,中午以前最好常练习用左鼻子呼吸,没事的时候你就用手很自然地托住右边面颊,拿食指不着痕迹地堵住右鼻孔,这样子同事们根本不会知道你在搞什么气功。过了中午,反过来多用右鼻子呼吸。我这里只是教你们多用,可不是教你们一直用啊!要不然你们干脆拿棉花球把鼻子一堵,不是更省事吗?这个方法你们不妨试一试,包你们身体健康。这是一般道家、密宗们自认是不传之秘的初步方法。尽管有些人反对这样说出来,但我认为是对人类健康有利的事,用不着守密,应该公开。而且我素来认为既然是可以助人之道,就是天下的公道,不是属于哪个私有的,也不是属于哪一门、哪一派的。道既然是天下的公道,为什么分这个宗、那个教;这个我的、那个你的?这还叫什么宗教?!而且鼻子是人家自己的,你又不能传给人家一个鼻子,你不过告诉人家一个经验罢了,可是许多人真把这些当秘诀了。

你们不要因为我这么轻松地告诉了你,你就不稀奇、不好好去体会。如果能经常这么注意呼吸的话,脾气会变好,心情也会开朗。而且慢慢你能体会得出身体什么地方不舒服,什么地方难过,什么地方发胀、发酸,什么地方发麻发痒,很容易就能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了。这时候一方面找医生,再一方面最好的办法是用鼻子做气功,慢慢把鼻子弄通。注意啊!这可不是孟子的养气,这只是普通的气功,如果说孟子养浩然之气就是这么养法,那真是冤枉了孟子,也冤枉了我。

还有一点要再提起大家注意的,就是养心养气不一定要盘腿,像大家现在这么坐着就可以。如果说盘腿很有道的话,那就叫“有腿”,不叫“有道”了。这个道理我们要搞清楚。还有,坐的时候,背脊骨不要靠在椅背上,我们身体背部和椅子中间最好空一点距离,不要靠紧。

养气的工夫,大概就如上面我们所说,当然这些不够详细,不够具体,因为我们现在主题是在研究孟子的学理,下面还有要点要讨论。总而言之,我们要注意,养气就是养心。所以儒、释、道三大家归纳起来,儒家标榜“存心养性”,佛家主张“明心见性”,道家提倡“修心炼性”,都是“心”啊、“性”啊,在“心”、“性”两个字上面换来换去,虽然表达方法不同,实际上目的是一个,都是养心的工夫。

总之,要怎么样去修?只有“养”,这是急不来的事,急进不行,用功太多也不行,会成为揠苗助长的结果。无论儒家、佛家、道家,人世、出世,心性之学也好,气脉之学也好,都是如此。

即使是个人的学问、事业,也是如此,都需要慢慢地培养,那是急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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