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捭阖第一》首句即言:“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阖以命物。”陶弘景注曰:“圣人在天地间,观人设教,必顺考古道而为之。首出万物以前,人用先知觉后知,用先觉觉后觉,故为众生先。阳开以生物,阴阖以成物,生成既著,须立名以命之也。”这句话涉及到了先秦时期各学派都关心的宇宙生成模式的问题。首先提出宇宙生成模式的人是老子,老子之前人们一直认为是天地造万物,至老子在天地之上又加一“道”,认为道是先天地而生,是宇宙之本根。《鬼谷子》以《捭阖》开篇,“捭同辟,开也;阖,闭也。”是“捭阖”即是开闭之意。既可指人之说话口之一开一合,也可指自然界中两种力量——阴阳。在先秦时期,除了老子以“道”为宇宙的本根之外还有一种宇宙生成模式——阴阳说。《鬼谷子》仅言“阳开以生物,阴阖以成物”,仅言“阴阳”,而不言“道”,很显然在《鬼谷子》中阴阳乃是宇宙之本根,由阴阳两种力量而生成万物,实际上是一种阴阳气化论。“捭阖者,天地之道。”天地之道,本是阴阳,而此云捭阖,是《鬼谷子》强调阴阳捭阖生成万物的依据,也是其主张张口闭嘴纵横游说的渊源。捭阖实际上是由阴阳推演而来的,在《鬼谷子》中“捭阖”侧重人伦日用方面。“捭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这是在进一步解释捭和阴阳的含义。人只有开口方能言语,故而“捭”在此处又有言谈之意;人只有闭口才能保持沉默,故而“阖”在此处又有沉默之意。这样,捭阖、阴阳在《鬼谷子》中被予了新的含义。阴阳“捭阖”是起点,“捭阖”言默是重点,即“门户”说。“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陶弘景注曰:“心因口宣,故曰:‘口者,心之门户也’;神为心用,故曰:‘心者,神之主也。’”心中所思所想,必因口而道出,故曰:“志意、喜欲、思虑、智谋,此皆由门户出入。”作者对于门户的强调可谓不厌其烦。捭阖即开闭,即开口说话和闭口沉默。要“关之以捭阖,制之以出入”,那么就要求人们在合适的时候言谈,在恰当的时候缄默。最理想的状态是“阴阳其和,终始其义”,开口说话和保持缄默总是在恰当的时候。《鬼谷子》更进一步强调、解释“捭阖”机关的重要性:“故口者,机关也,所以开闭情意也;耳目者,心之佐助也,所以窥见奸邪。……故无目者,不可示以五色;无耳者,不可告以五音。……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言者,有讳忌也;众口铄金,言有曲故也。”陶弘景注曰:“口者,所以发言语,故曰:‘机关也’。情意宣否在于机关,故曰:‘所以开闭情意也’;耳目者,所以助心通理,故曰:‘心之佐助’也。心得耳目即能窥见间隙,见彼奸邪,故曰‘窥见奸邪’也。……五色,为有目者施,故无目者,不可得而示;五音,为有耳者作,故无耳者,不可得而告。……口食可以肥百体,故可食也;口言或有招百殃,故不可以言也。言者触忌讳,故曰:‘有忌讳也’。金为坚物,众口能烁之,则以众口有私曲故也。故曰:‘言有曲故也。’”凡人之情意、智谋等信息最主要的输出、获取渠道为口,谚语有“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的说法。口,可以吃各种各样的新鲜食物,结果使自己身体更加强健。口如果说一些犯忌讳的话,惹众怒的话,结果很可能会给自己及家人带来灾祸。冯叔吉先生说:“读此段,以人情按之,无一不真。果是笔头上尽出千行万象。”此俱言“言不可不慎也。”“此言古人有句话说:‘口可以用来吃饭,但不能随便说话。’说话要有所顾忌。谚语曰:‘众口铄金’,就是因为人们在说话时怀有私心而难免歪曲事实的缘故。”当代哲学家张岱年先生在其《中国哲学大纲》中有《大化论》一章,张先生说:“大化即天地变化之大历程。中国哲人对于变化,多有深澈的见解。大多数哲人认为变易是普遍的事实,而变易之中有其常则。其次,对于变易之规律与变易之根源,亦多有精深的研究。大多数哲人认为变易之基本规律为反复,而变易之根源在于两一即对待而合一。”大化一词最早当见于《鬼谷子》,《鬼谷子·反应第二》中说:“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陶弘景曰:“大化者,谓古之圣人,以大道化物也。无形者,道也。动必由道,故曰与无形俱生也。”就《鬼谷子》而言,大化亦为变化,其根源为捭阖,亦为“反复”。进而解释“捭阖”也是变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陶弘景注曰:“言事无开阖,则大道不化,言说无变。故开闭者所以化大道,变言说。事虽大,莫不成之于变化。故必豫审之。”宇宙、人事时刻处于变易之中,此变易之历程有无规律可寻,这规律又是什么?“中国哲人所讲,变化的规律便是反复。认为一切都是依循反复的规律而变化。何谓反复?就是:事物在一方向上演变,达到极度,无可再进,则必一变而为其反面,如此不已。事物由无有而发生,既发生乃渐充盈,进展以至于极盛,乃衰萎堕退而终于消亡;而终则有始,又有新事物发生。凡事物由成长而剥落,谓之反;而剥落之极,终而又始,则谓之复。反即是否定。复即是反之反,或否定之否定。一反一复,是事物变化之规律。”《鬼谷子·反应第二》篇中说:“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太平御览》引《鬼谷子·反应第二》篇时作“反复”篇。《鬼谷子》“反复”观念或曰“捭阖”观念直接来源于《易经》,“变化就是一进一退,一阖一辟。既进而退,退而复进;既阖而辟,辟而复阖。……亦可云:由反而复为辟,由复而反为阖。”“辟”即开,开辟,打开之意,与“捭”意一致。“捭阖”一词当直接从《易经·系辞传》中演化而来。“大化”、“反复”概念亦受《老子》、《易经》影响,这些词在《鬼谷子》中意义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将讨论的范围缩小了,集中而深化了。在《易经》中,“大化”、“反复”、“辟阖”是讲宇宙变化规律,而在《鬼谷子》中,只是把这些词运用到社会人事变迁上。《鬼谷子》认为变化乃是无时无处不有,其最早当源于宇宙初始形成时,有了宇宙,有了“阴阳”,也同时有了变化。具体到人伦日用方面,祸福、得失、利害、安危诸事,莫不是通过潜移默化的变化而完成的。因此,想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只须察看一下历史上该类人、该类事、该类国家的“捭阖”过程就可以了;依此而言,“欲以知今,先以考古;欲以知彼,先度于己。故能举无遗策,动必成功。”这是一种机械的循环论,反复的历史观,认为古今一体,往来一致,人我无别。在认知世界方面,依然是一种“向后看”的认知观。认为了解、认知了古代,自然就会了解、认知现在,甚至将来,并且还进一步推理延伸出,只需了解、认知了自己,自然也可以“认知”和了解别人。故而,中国人多强调历史在现实生活中的作用,现实中遇到问题总希望回到历史中去寻找答案。《鬼谷子》当中的历史认知观依然是一种机械循环式的,认为“故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在这里圣人不仅仅是指道德高深之人,还指人主,即游说者所要游说的对象。《鬼谷子》认为人主“自古至今”,莫不趋利而避害,亘古不变,故曰“其道一也”,然而变化形式多样:“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驰或张;是故圣人一守司其门户,审察其所先后。”其道虽一,然而形式非一。形式不一,其中却存在一定的规律,概括起来两条“或阴或阳”,《鬼谷子》就告诫说阴阳要“宜先行者先行,宜后行者后行之也。”《鬼谷子》把哲学层面的概念引入到社会学领域,进一步把人的变化形式也分门别类的总结为“贤、不肖、智、愚、勇、怯”数类。各人材气、禀性不同,如何辨别人之贤、不肖、智、愚、勇、怯?需要“审定有无,以其实虚,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认定其人是否有才能、道德,必先观察其行为举止,哪些是实心而为,哪些是虚伪造作。了解其嗜好,喜欢与什么人交往,喜欢看什么书,掌握了这些信息,就可以看清《鬼谷子》把人主也分为贤愚两种,强调提前谋划的重要性:“皆见其权衡轻重,乃为之度数,圣人因而为之虑。其不中权衡度数,圣人因而自为之虑。”②这就是说,在处理问题之前,需要先考察事情的轻重程度、人主的贤愚。如果人主聪慧过人,又经过游说者的综合考量,问题尚有解决办法,那么游说者就留下来帮其谋虑此事。如果人君昏聩愚昧,又不听劝谏,那么即使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游说者也不要说(因言之也于事无补),在这种情况下,就要“自为之虑”,就要“深隐以待时”。这与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做法正相反,却与隐士的思维是一致的。李昉在其《太平御览·治道部》引用《鬼谷子》曰:“事圣君,有听从,无谏诤;事中君,有谏诤,无谄谀;事暴君,有补削,无矫拂。”正因为有了比干的“矫拂”,才有了商纣赐其剖心的结果;也正因为有了伍子胥的不断矫拂,才有了吴王夫差赐其属镂之剑,令其自尽,并且“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的结果。《鬼谷子》把哲学层面的“小”、“大”也引入到社会学层面,“为小无内,为大无外。”依捭阖、阴阳之道而游说,无论多么细小的事情都可以成功,无论多么巨大的事情都可以成功。在这里“为小无内,为大无外”指的是在人类社会中,游说者巧妙运用捭阖原理可以小到“说人”,大到“说天下”,“无所不可”。《鬼谷子》纵横游说理论提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即“是以圣人居天地之间,立身、御世、施教、扬声、明名也。……世无常贵,事无常师。”《说苑》中说:“谋有二端,上谋知命,其次知事。知命者,预见存亡、祸福之原,早知盛衰、废兴之始;防事之未萌,避难于无形。若此人者,居乱世则不害于其身;在乎太平之世,则必得天下之权。故知事者亦尚矣。见事而知得失、成败之分,而究其所终极,故无败业废功。”这里提到的是指导纵横家游说的最高境界。《鬼谷子》提出先要“立身、御世”,在战国乱世,存亡、祸福难测,不仅自然灾害频发,战争烽火更是严重危及普通民众的生命。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指导思想:一种为消极避世思想,主张“全身保《鬼谷子》倡导纵横家积极入世,乐观处世,以自己的知识、勇气与聪明才智来达到“立身、御事”的目的。“施教、扬声、明名”谓对民众施行教化,使他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进而参与到政治当中来表达自己的主张。世上非以地位显赫为贵,以有高尚德行为贵;非以知识渊博者为师,以有善行美誉者为师,故曰:“世无常贵,事无常师。”平民、庶人只要有德行亦可为“贵”。平民庶人只要有善行美誉皆可为“师”。德行、美誉非仅指孝悌而言,以“一言可以兴邦”,利天下、普济众生,以免除一国、一地居民生灵涂炭而言。纵横家如此阔达之胸襟,放眼天下的视角,身处太平温柔乡里的言谈之士是不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他们有大气魄,是以一国安宁为己任的。他们的道德亦非囿于个人道德,是国家道德,是凡夫俗子所不能理解的。故而,《鬼谷子·忤合第六》曰:“非至圣达奥,不能御世;非劳心苦思,不能原事;不悉心见情,不能成名;材质不惠,不能用兵;忠实无真,不能知人。”游说者要明白人主的选择莫不趋利避害,有时利害结果不是十分明朗,需要游说者拨开迷雾,了解事物的实质要素。“为人凡决物,必托于疑者,善其用福,恶其有患。”陶弘景注曰:“有疑然后决。故曰必託于疑者。凡人之情,用福则善,有患则恶。福患之理未明,疑人所由生。故曰善其用福,恶其有患。”《鬼谷子》在这里提出的理论总基础是利害关系原则,认为人世间的一切社会关系都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的,事物的实质要素即是利益。钱穆先生说:“三晋之士,韩、赵、魏三家,比较上重功利、法制与纵横思想。最早当渊源于子夏,后来演变出吴起。……三晋虽则多产法家、纵横家,而论其最先原始,则起于儒家。”百家思想所提出的政治主张,都是讲给当权者听的,也是为当权者服务的,其哲学是“强势者”的哲学。相比较而言,《鬼谷子》所提出的观点、想法是讲给平民志士、说客听的,给他们提供晋身的阶梯和掌握自身命运的可能,属于“弱势者”的哲学。因此,无论何时代的当权派都对《鬼谷子》其人其书存有偏见,甚至妄加诋毁,而不少的平民志士、说客和失势欲东山再起者则对《鬼谷子》青睐有加,甚至奉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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