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
——记东西协作云南学生杨世情
开学第一周,他极不适应。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由惯了,很难融入班级中。班里三十五位同学,大半是云南的。军训时,因为与本地同学口角争执,他的坏脾气又来了,他觉得外地人不能被人欺,于是动口动手打了一架。即使到了政教处,依旧是高高仰着头。
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初中时辍学时间久,没有同龄的朋友,到了浙江,好不容易有了一位一起来的朋友,而军训正步走时,一位本地的同学却要说那同学傻里傻气的,连步子都不会,他气不过争执以后便是打架。到了政教处,老师又问起父母,这又触动了他家中的伤心事。他的情绪有些抵触。
班主任鄂老师并没有骂他,与他聊了很久,真诚帮他分析这件事错的原因。他是知道班主任的,老家是内蒙古,刚刚大学毕业,教他们汽修专业课,接手这个班他付出了热忱与心血。在他眼里,班主任是他来到浙江第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就像哥哥一样,大事小事都可以找他。
班主任让他在宿舍静心想想。他顺从地回到了宿舍。那天,在宿舍的床上,他从出生想到现在,越想越难受,他的脑袋一团乱。
寂静的夜里,窗外的月光斜照进来。
他想起家里父亲做的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他想起了村边的帮兴河,他在河边看村人插秧、放牛,他想起小时提着竹篮带着馒头,一整天在采摘着茶叶。他也想起了家乡那条路边上的石碑,还有曾经追寻过的梦……
来浙江前,因为家庭缘故父母分开了,母亲去黑龙江打工。留在老家的父亲,为了维持护林员那微薄的收入,除了每天须去山里转转外,还要在地里劳作。父亲千辛万苦,不就是为了他吗?他在这里不安分,父亲怎能不心寒?他的胸口像有千针万针在扎,头脑中似有雷鸣电闪。
不知什么时候,他瞬间想通了。
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一定要拼尽全力。读得好,在这里打工,将父亲接过来;读不好,就回家开铺子,凭自己力气供养家人。
想通了事,他当然是后悔,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错,总要自己承担,事后也诚心接受了学校纪律警告。他知道,在这个世界没有约束,也就成不了事。
(一)
他有过读书的梦想。
念小学时,每天出家门要走半公里泥土路,然后翻过一座大山。那时,他们寨里每年总有几个考上名牌大学的,那些敲锣打鼓放鞭炮请客吃饭的人家,总是让村人羡慕。
他记得那时,寨里修了条水泥路,路旁立着一块淡青色花岗岩的石碑,刻着“读书之路”几个大字,凹进去的碑面上用红色油漆镶嵌着,像是江南春天绿丛中蓬勃的杜鹃花,又像是胸前耀眼的红领巾。在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在满是沙漠树的绿色中,每次看到那红色的字,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如一团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燃烧着,他多么希望能像那些读书人一样走出贫困闭塞的山村,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二)
可是,命运捉弄人。
上了初中,家中出现一些变故,父亲的性情一日不如一日,他的脾气也像父亲一样变得容易冲动暴躁。他整天躲在低矮的泥屋里,不去学校。他又怕出门见到寨子里那些鄙视他不上学的眼神,他想,与其在家玩玩游戏,不如出去打工,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有力气还怕挣不了钱?
那一年,13岁。他去了邻县盈江县城,找了修理兼卖电瓶车的活。店主是青海人,矮胖的个子,光着头,讲好实习期一个月,工钱一千元。年末问店主要工钱,光头睨着眼冷笑:“三个月实习还没到,你小子,不想干就走人!”说着从皮夹中抽出四十元让他坐车回家。
他知道自己是童工,但不能拿他当傻子呀,这次说三个月,下次就会说六个月。他发了脾气,骂得也痛快,说走就走。读书误了,钱也没赚到,他不能立即回村里,这样太没面子了。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委屈的泪含在眼里。第一次打工的经历,想要见识的现实世界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之后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卖过电瓶车,送过百货,批发过零件,后来还干过水电工。
他忘不了,穿着单衣在寒冬里开着电瓶车为躲避检查穿街拐巷送货的担惊受怕;他忘不了,用他瘦弱的肩膀扛完一袋袋五六十斤白沙糖后靠在墙角喘气;他忘不了,用切割机在水泥地面开槽时发出的刺耳的“吱吱”声;他更忘不了,热熔连接PPR水管时,那度的烫板,像烧红的木炭刷地掠过肌肤,大拇指瞬间起了泡的剧痛。
小小年纪,为了讨要工钱,他遭尽了白眼,又受不了气,只能是大吵,骂难听的,最终空手走人。
有一段时间,与一同租住的朋友啥工作也找不到,饿了三四天。他想,饿死也不能给家里打电话,不在爸妈的监护下,总得自己长大。后来,实在受不了,他们骑着摩托车跑了三四十里路,去朋友母亲看茶山的棚屋里找东西吃。辍学在社会,有时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雏鹰,在天空中盘旋,在无尽的原野觅食。
他原本叫世擎,上户口时,工作人员嫌难写,便随手填报了“世情”。有个算命的说,“世擎”这个名字太硬了,经不住风雨,容易折断,还是“世情”好,知晓世事,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好记好写,不易惹是生非。
他以为“世情”这个名字,能让他知晓世事,可是,他能直观感受到的是,脾气越大,钱越难拿,反而还要低声下气求人。在他眼里,这个社会不读书给人的只是艰辛与委屈。
有次回到寨里,因为修路,那块石碑一半被埋在沙土之下,“路”字已完全看不到了,他追寻过的梦也似乎随之没入到黄褐色的泥土里,留下的是无尽的失落。
(三)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初三最后一个学期,父亲接到学校电话,说是必须回去参加体育检测,要通过期末考试,不考就拿不到初中毕业证书。父亲说,初中没毕业,打工也没人要。他想想自己的经历,也便回到学校参加了毕业考。
在家呆了个把月,毕业证也拿到了。准备去打工的前两天,学校校长、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来到家里动员,告诉了国家政策,说是云南与浙江东西部合作办学,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元补助,可以到浙江去读对口的职业高中。
他原本不想读的,都辍学这么多天了,哪跟得上呢?但工作人员只与父亲说,父亲眼里闪着激动的泪光。他看到了父亲期盼的眼神,想想打工所受的委屈,便不再执拗了。
就这样,他与云南梁河县的三十多位同学一样,坐飞机后又乘汽车,来到了浙江中部的一所东西部结对的职业学校。
(四)
这陌生的环境,会给他带来什么?
他不知道。这让他既欣喜又紧张,既迷茫又向往。
已是初冬,有些冷,他也没有添衣。生活上,他是知道家里的,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什么收入,他知道父母为了生活而奔波的压力有多大,不像他有了压力,睡一觉也就过去了。他不想向家里要钱买衣服。
副班主任应老师看在眼里,问同事徐老师要了衣服鞋子。前些天,他在餐厅洗完餐盘,回到教室途中,应老师让他与另外一位同学去试穿衣裤。他从应老师不带施舍的眼神里,读出了真心为他们好。他还能放不下面子吗?他选了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两条裤子,两双鞋子。
走在路上,他与另外一位同学商量:“买本书或者其它什么的送给老师。恩是恩,情是情,还不上,总得记住人家的好。”
同学赞同他的想法,并夸他念情懂感恩,学习进步也快。世情不禁红了脸,下意识地会想起了开学初的那场打架来。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他尝试着改变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聪明,基础差,但他认定笨办法,每次作业认真去做,不会的就向同学请教。
有空时间,他看《鬼谷子》,不是很懂,也看《少有人走的路》,这是励志的。语文课这一块,他认为只要好好听,多看书,不会太难的。难的是专业课,《机械制图》他将书翻旧了,自己也摸索做一些练习。《电工基础》里面有一些公式,就是不懂,像求热量的公式,他多次问过班里的同学,才算搞明白。
他每门功课,作业都清清楚楚,各科老师也常常在课上表扬他,鼓励他。
他觉得自己最后一次进学校,不好好读书,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已是半个学期,期中考试他得了班里总分第七名,这让他重新燃起了读好书的希望。
(五)
他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
从云南来到了浙江,作为东西协作行动计划受益学生,他与其他三十多位云南梁河的同学分专业坐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
大半个学期来,学校安排党员教师与他们结对,在饮食起居生活方面给予他们特别的关怀,还让他们在食堂勤工俭学,免费就餐,节假日也有专门的值班老师照顾他们的食宿。让他开心的是,国庆节时他们聚集起来看阅兵式,中秋节晚上聚在一起开了联欢会,给他们发月饼苹果。上周末,学校组织他们考察了美丽乡村,这个星期又带他们去4S汽修公司参观。每逢出外活动,会安排自助餐,有时还会有水果。这些,都让他感到特别的暖心舒畅。
有一堂心理课,副班主任应老师讲的内容是和谐。他感觉老师很细心,善于发现别人的情绪变化,会为同学作适当的调节,他发现人与人是有区别的,老师和老师也是有区别的。在那课上,他联想到自己与家人、自己与老师、自己与同学。老师布置只写一篇心得,他却写了两篇,满满的4页纸,他有太多话想说。
初来时的那种躁动不安,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充实的学校班级活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认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立体的多面的,他希望自己能像友善关爱他的老师一样给人一点温暖与力量。他也希望过年回家,去看一看那半没入地底的刻有“读书之路”的石碑,去摸一摸那像春天杜鹃花一样充满希望的红色。